第三章
在胥府把欧阳修拒之门外的那个年轻人叫胥星，是胥偃湖南潭州长沙老家的八杆子才打得着的侄子辈。也就是说，胥偃父亲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与胥星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能是兄弟，同祖同宗。在胥氏家族，甲科进士胥偃步入辉煌的仕途，参与皇家决策，指点江山，同族各色人等无不引以为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扬眉吐气，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趾高气扬，他们在外人面前会激动地说出相同的话：我和胥知军是家门！家族中的血性男儿，眼见得胥偃做了朝廷高官，一个个摩拳擦掌，野心膨胀，扬鞭催马扑向科考之门，胥偃就是标杆，是旗帜。胸无点墨的愚汉也莫名其妙地被煽动起来，不知高低地参加科考大军。
胥星是其中一员，认得的字不多，会写的字也不多，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背几首人人都会背的唐诗。按说，以这种水平参加科考，无异于痴子说梦。而他自己却是豪情万丈：“你们说我不会游泳，我偏要去横渡沧海！”他视死如归地去参加乡试。奇迹出现了，他虽然没中，而名次靠前。他那个脸朝黄土背朝天、腰弯成一把弓、背突成一座峰的老爹好像在沙漠里看见了湖泊，在雨天看见了星星，乐呵得半个月没合拢嘴。他卖了两担谷子，换了两瓶好酒，把家里准备待客的干鱼腊肉搜索一空，装进布带，然后带着宝贝儿子胥星到汉阳去见胥偃，请胥偃帮教胥星。
他相信“名师出高徒”是至理名言，他相信儿子是可造之材，他更相信乡亲们对他儿子的评价：“真看不出，您儿子平时连话都说不完整，却能考出好成绩，深藏不露，是棵好苗子！”热心的乡邻还帮他出主意，要他花一点本钱，把儿子送到胥偃那里去，甚至告诉他，见了胥偃应该怎么说。当他走高门深院，看见那曲水回廊林木花卉荷池凉亭，禁不住对儿子说：“儿子啊，这才是人间仙地，这里的鸡舍狗窝都比我们家强百倍，你要用心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一点都不假。”
见过胥偃，他把自然天成的弓腰曲背再低下几度，显得格外恭敬虔诚，说：“哥啊，你我一个‘胥’字掰不开，我们虽然出了五服，但归根到底，我们还是一棵树上分的桠，一根藤上结的瓜，不过您是金瓜，我是傻瓜。您现在发达了，也要把老家的人带一带。我的这个儿子，读书不太用功，常跟一帮闲人玩耍，几本书揉得像木工刨子推出的刨花，考试前，我们在床上睡，他在书桌上睡，我们以为他没出息了，结果，他参加乡试，成绩还是中上等，真是稀奇！所以我觉得他脑瓜子并不笨，只要敲打敲打，还是很有希望的。玉不琢，不成器，您说是不是？万一他是藏在石头里的那块玉呢？我们不去开凿，他就永远不得见天日，现在您就是开玉的锤子凿子。我把他交给您，要打要骂随您，让他以后再报答您！
”这番话是一个乡绅教给他的，要他以反衬法来显示胥星的聪明，以得到胥偃的认同。果然有效，胥偃对胥星说“贤侄，我还不了解你，据你爹说，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你先写一篇文章我看看，就写《璞玉赋》，给你两天时间，后天下午交卷，时间充足，用心思考，这像酿酒，发酵得好，美酒飘香。”
胥星住进了胥府。两个黑夜一个白天过去了，他把胥偃书案上的纸从一大摞用成一小叠，搓揉成团的废纸装了几筐，使厨房两个月不愁引火柴，而文章还只是个题目。他夜间仰躺在床脑汁绞尽而搜索不到典事掌故，白天端坐在椅心思挖空但安排不好对仗平仄。他焦头烂额，决定去向叔父讨教。于是他从私宅进入公所。
公所与胥偃私宅毗邻，从后门进去非常方便。衙役知道他是胥偃侄子，无人敢拦。一个嘴尖如猴的衙役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地说：“哟！希望之星，小的给希望之星请安！”
胥星感到很受用，得意洋洋地说：“看这位哥说的，我哪是什么星？星才那么一丁点儿，再怎么说，我这块头总比星大吧？”
尖嘴顺竿子爬：“哦哦哦！小的连个比方都打不好，真该死！您怎么会是星呢？您不是星，您是月亮，哦不，不是月亮，您是太阳，光芒万丈！”
“胡说！”胥偃从内堂转出来，一脸严肃地训斥差役：“你说谁是月亮？谁是太阳？普天之下，除了皇上，谁受得起这个比喻？在这里的人萤火虫都不是，竟敢与日月比光辉，不知地厚天高！”
尖嘴闭口，两片唇抿紧翘起，嘴越发尖了，可以拴住一头牛。
胥偃借鸡说狗训罢衙役，转头问胥星：“交卷来了？”
胥星无语。
胥偃见胥星不是来交试卷的，不免有些愠怒：“文章没写好，东游西逛，老夫并没有授给你自由出入官衙的特权，到这里来做什么？军机重地，外人不可擅入！傍晚还不能交卷，那你就请便吧！”
不能交卷就得走，胥星慌了。他在家里踌躇满志，逢人宣称：有伯父栽培，一定能学有所成，即使考不中进士，也能在叔父手下谋个饭碗。要是被赶回去，乡人岂不笑掉大牙！他这个刚才还嫌星小了的人当着几个任人驱使卑如走狗的衙役，向威严的伯父双膝跪下：“伯父息怒，小侄不是到这里来游逛的。小侄愚昧，对伯父出的题目猜摩不透，想来请您作些提示。小侄正是因为缺少知识，所以远道而来向您求教，请求您千万别赶我走，我会虚心向您学习。”
胥偃啼笑皆非。一道考题，两天时间，还可以自由查找资料，竟然写不出，甚至连题意都不能弄明确，怎么教啊？这种水平，只能从《初学记》开始。不过胥星的坦率使胥偃怒气渐消。说：“你起来吧，一个题目，可以从多个角度去思考，我出的这道题，其实很简单，你爹就说得就很明白，他说你可能是藏在石头里的玉，人怎么可能是玉呢？这是打个比方。璞玉需要被发现被雕琢，隐藏在众人中的贤才呢？他们需要什么？回去想想吧！”
胥偃随意出的这道题，与两年后主持礼部考试的大学士晏殊出的试题《珠藏于渊赋》不谋而合，可见胥偃对科考的熟悉了解该是多么深透！
胥星得到提示，从官厅后门返回胥偃私宅。就在这时，欧阳修来敲门，胥星便走了过去。他看见的是一个其貌不扬，和自己一样来投师的人。都是穷人，都来投师，半斤八两平起平坐。但胥星面对欧阳修，却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优越感，因为他是胥偃的侄子。他不屑与之为伍，以侮辱性的语言打发欧阳修。此外，他拒欧阳修于门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穷而丑的欧阳修敢登大名鼎鼎的胥府之门，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他知道才华出众的人未必仪表非凡，倘若伯父收留，两人同室共读，在伯父的调教下，欧阳修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匹千里马，而自己可能连骡子也变不成。他清楚地记得他参加乡试时的情形。
那天，考场上鸦雀无声，他却听到了无数鸟儿在叫，而且是那样清晰可闻。考生们或沉思或疾书，旁若无人，他却双手摸白纸，两眼望青天。他举手向考官提意见：“窗外的麻雀叽叽叽，叽叽叽，叽个不停，叫人怎么考？”考官从谏如流，命人专职在外驱赶麻雀。他依然无从下笔，直到有人交卷，他才提起笔来，从牛胯里扯到马胯间，写了几行字，慌乱中，一大滴浓墨滴到试卷空白处……
他有自知之明，不敢与欧阳修在伯父面前比高低。他觉得与其那时候烘云托月以劣衬优，还不如趁早将这人拒之门外。
至于他收下欧阳修写的书启和诗文，那是给欧阳修留下的面子，他根本就没想交给胥偃而是准备塞进炉灶。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想到伯父命他写的文章还只是个题目，也许欧阳修的文章可供借鉴。
他回到书案前，翻看欧阳修的文章，不看则已，一看，他完全傻了……
客栈里的老店主见到欧阳修，口里突然吐出比较清晰的音节，其子欣喜若狂。欧阳修心里也高兴，容光焕发地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要是面部不发生改变，应该是一个相当俊逸的男人。他那夹着几根银丝的头发密而长，由于长期受枕头折磨，头发有的直，有的弯，有的七拱八翘，有的九曲迴肠。即使这样，也比某些故意把头发弄得散乱如麻的艺术家潇洒；他毛囊发育特别好，嘴上的胡须也十分茂密，上唇的胡子特别好看，刷子似的下垂，刚好遮住嘴巴，犹如花果山的瀑布遮掩水廉洞。
欧阳修想，老爷子的头发胡须与众不同，具有官相官威，若能步入仕途，一定令人敬畏，可惜他是一个失败者，仕途的大门对他永远地关闭了。
老爷子的儿子小店主，给欧阳修倒来茶水，搬来一把四腿生霉的椅子，说：“欧阳修，你第一次参加乡试时，文章就写得那么好，又学习了三年，文章应该更是锦上添花，怎么还会落榜呢？”
欧阳修饮了一大口茶，苦涩地笑笑，说：“说起来真是惭愧，我十七岁参加科考，那时还挺自信的，落榜后还跟考官大吼大叫，那股不服气的傲劲其实都是家长惯的，从小母亲就夸奖我聪明，叔父也常对我竖起大拇指，我自己晕晕乎乎，也就自高自大起来，第一次失败后，我仍然坚持不从师。我那时想，应付考试的书，什么《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易经》、《尚书》、《礼记》、《春秋》都已读熟，拜师花冤枉钱已无必要，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家没钱供我从师。我在家坚持自学，为了防止三年后遗忘，我把那些书拿出来反反复复炒现饭，夏天把腿脚泡到水桶里防蚊虫，冬天裹床被褥防寒冷。前年冬天，我去参加次年春季的礼部考试，骑着高头大马，顶着漫天风雪，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可是一到汴京，方觉世界之大开，来自五湖四海的才子们在汴京集结，原来山泽湖泊到处都是卧龙藏虎之地。富商巨贾之子，名门望族之后在这烟柳繁华之地如鱼得水，灯红酒绿通宵达旦。饭间茶余，举子们斗诗比才，出口成文，妙语连珠者比比皆是，他们在一起大谈四六文（以四字、六字相间成句的骈体文），高论赋比兴，此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是井底之蛙。
“春节过后，传出一个消息，这次主考官是枢密直学士、礼部侍郎刘筠，刘筠倡导骈丽文，无论诗与文都要求引经据典，是‘西昆派’领军人物。我当时就感到有些糟糕，我虽然也尝试写过这类文章，但不是很上心，因为在我心里韩愈的文风始终占主导地位，一提笔就会顺着他那个路子走下去，而这类文章肯定不合刘筠的口味，我预感这次要毁在他手中。果然，我没逃过他的手掌心，他把我打入了另册。唉！三年的功夫算是白费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我来拜文章大师胥知军为师。”
老店主端坐在床上倾听，全神贯注，涎水从他歪着的嘴角流出，附上胡须，他竟浑然不觉。他年轻的时候不知做过多少次进京赶考的梦，然而好梦成空。他两次参加乡试失败，第三次参加的时候，老父亲病入膏肓，迟迟未能成行，临考前两天，父亲把他召到床前，说：“我没事，家里还有人参汤，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你已经又熬了三年，辛苦耕耘了一场，千万不能放弃收获。不管我如何，你都要去参加考试，我等着你凯旋归来，去吧！”他没去成，人参汤没能挽留住他父亲的生命，当夜他父亲就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也遗憾地结束了自己的科考之路。这条充满荆棘的路太难走，他在半路上就趴下了，而欧阳修却不屈不挠，正在冲破一切险阻向着自己的目标奋进，他深为佩服，颔首不已。
小店主闷头不语。他在想，欧阳修没进过学堂，却能走进礼部举行的省试考场，虽败犹荣。而自己当初却花着父亲的积蓄，坐在教堂里撕破书本叠纸船纸箭，把纸船装沙塞进同学的书桌污染他们带来的饭食，用纸箭投射从窗外走过的姑娘，以招来臭骂为荣，从来没想过用心读书，到时候去鉴别一下，自己倒底是骡子还是马。他把自己同欧阳修进行了对比，感到羞愧难当，抬不起头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地上没有缝，他默默往外走。
老爷子口里唔唔有声：“干，啥去？”
小店主回答：“杀只鸡，招待欧阳修！”
胥星在书案前翻看欧阳修的文章，如痴如傻。文中辞采飞扬，引经据典，他虽然不太理解，但能感觉到那都是妙语佳句。伯父说，写文章如酿酒。自己酿了这么长时间，早已糟烂如泥，酒香没闻到，连猫尿都没流出一滴。在欧阳修的文章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凤凰面前一只拔了毛的鸡。
胥偃进来了，一声轻咳：“刚才，可有人来访？”
胥星吃了一惊，把欧阳修文章合上：“没有啊！”
“嗯，这就怪了，”胥偃以手捋须说，“刚才我在衙堂伏案小憩，……忽见一少年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不知是咋回事。”
“伯父做梦吧？”
“我见那少年跛足而行，命衙役追去探个究竟，衙役去而无回，”胥偃自言自语，“客从远方来，主人避而不见，是邪？非邪？”
胥星知道瞒不过去了，支支吾吾说：“适才，哦！是来过一人，体弱面丑，说是要拜伯父为师，伯父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没有闲暇管这等事情，侄儿以此为由，将他打发走了。”
“什么？老夫之事，你敢擅作主张？”
胥星汗流浃背，无言以对。
“此人投师，必有自报家门的书启之类，可曾留下？”
“这个……”
“倒底留没留？”
“留，留了。”
“为何隐匿不报？”
胥星手忙脚乱地理顺欧阳修的文稿，诚惶诚恐地离座下案，跪伏于地，口里说：“侄儿错了！”胥偃不理他，跨到案前坐下，打开欧阳修写的《上胥学士启》：
某闻在昔筑黄金之馆，首北路以争趋；附青云之名，使西
山而起价。诚以求千里之迹者，先其市骨；得一字之宠者，荣
于衮章……
胥星扑伏在地上，身子不动，耳朵在动。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伯父那种兴奋的声音传进耳鼓：“好！此子不仅可以名重当代，还将名传后世！”
胥星身子一耸，感觉到伯父击在案上的那一掌就击在他的脑门上，他颅内嗡嗡，高度紧张的耳朵弹跳不止。
胥偃瞥见侄儿还伏在地上，说：“胥星，起来吧，过来看看欧阳修的文章！”
胥星爬起来，挪近书案，看看欧阳修的文章，又看看伯父，沉重地垂下头颅。胥偃说：“欧阳修在他的书启里每句用典，你看开头这几句，你知道典故出处和所要表达的意思吗？”
胥星不敢抬头，有气无力地说：“愿听伯父教诲！”
胥偃说：“贤侄啊！你也是参加过科考的人，怎么不知道这些典故呢？好吧，我说给你听。《战国策》里有一个故事，燕国国君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求贤若渴，在易水东南修筑黄金台广纳贤才，许多名士贤人都来归附，燕国因此强大起来。《战国策》里还有一个故事，古代一位侍臣为君王买千里马，去时，千里马死了，侍臣只买了死马的骨头回来，君王不理解，侍臣解释说，如果让大家知道君王连死马的骨头都肯用重金买回，知道君王是真的喜欢马，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把千里马送上门来，果然，不到一年，君王就得到了几匹千里马。《史记》中有一个故亊，武王平定暴乱，天下归周，孤竹国伯夷、叔齐因武王当初是带着父亲的尸体去打仗，认为他不孝，做他的臣民是一种耻辱，因而隐居在西山，不吃周的粮食直到饿死，孔子赞扬他俩的气节，他俩名气更大了，西山也跟着出了名。欧阳修用这些典故，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他希望得到赏识和举荐。”
胥偃看了胥星一眼，继续说：“你看，‘筑黄金之馆，首北路以争趋；附青云之名，使西山而起价。求千里之迹者，先其市骨；得一字之宠者，荣于衮章。’平仄有致，铿锵有声，属对工整，典故得当，说得多好！贤侄啊！你是读书人，自己写不出文章，也读不懂人家写的，我真不明白，你乡试时的中上等成绩是怎么得来的。”
这时，一个衙役敲门进来，呈上邮亭刚送来的邸报。胥偃接过来，一个标题赫然入目：潭州乡试舞弊主考被弹劾落职。
胥偃把邸报举到眼前细续，原来，在湖南潭州乡试中，一个考生贿赂主考，双方约定，在试卷中滴墨为记，结果出现了两份滴墨的试卷，主考对这两份糊了名的试卷颇感为难，最后都判为中上。行贿的考生因没能上榜不服，私下责议主考官，引起轩然大波。报上公布了滴墨试卷的主人，其中一个就是胥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