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去了，我因事未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连日清晨醒来，伯父那已毫无知觉仅余呼吸的枯槁的脸与往日乐呵的吃口酒即满面红光的脸，生命征兆迅速减弱，沾满煤灰的瘦弱干瘪的身体与他不知疲倦的佝偻着捡拾破烂的身躯在我脑海里不断交织往复……
伯父已年逾古稀，与父亲不同姓，却是骨肉至亲。听母亲说，奶奶当年因与爷爷不和身怀父亲偷偷改嫁他乡，十三岁的伯父被留在了只知赌钱抽大烟不会营生的张姓爷爷身边，直到伯父成家后才费尽周折寻访到母亲和弟弟。母亲突然远离不知所向，父亲毫无生活责任感和生活能力，如此悲哀的命运对于十三岁的伯父是残酷的。不知道可怜的伯父是怎样在那些孤立无援、兵荒马乱的艰苦年代里顽强生存下来的。常常几杯酒下肚，提起往事，伯父就会摇头叹息，并不多诉苦，几句笑话岔开询问，逗得满桌人笑声不断，他布满沟壑的微醺的脸更笑得如秋水之澜。
小时候，父亲总会在大年初一肩扛着我在北风呼啸的原野上步行十几里地去给伯父拜年。伯父携婶娘与四个堂兄姐一字儿排开欢声笑语迎接我们，简陋干爽的土屋中央一大盆熊熊燃烧的柴火烧得满屋生烟。席间，伯父通常会沽上几两好酒与父亲及堂兄们对酌。酒至半酣，将田间地头全年粮食收成等拉扯毕，伯父露出一脸满足的笑意，又细细询问父亲工作状况，再三嘱咐父亲珍惜工作，照顾好家庭儿女。临别，还忘不了给我塞上几张皱巴巴的大毛票。
伯父曾历任村长，后又在镇办砖瓦厂当了多年工人，但大字不识几个的他始终只是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日耕不辍的农民。他一生极尽节俭，勤勉克己，为四个孩子创下了良好家业，为没有照管过他多少的父母，为帮扶他的伯伯婶婶养老送终，到了晚年更为了减少孩子们的经济负担与婶娘蜗居村中废弃的破旧小仓库，除了下地做做农活，还以捡拾破烂为生，直至突发重疾撒手而去。
伯父婶娘在破旧小仓库生活的那些日子，已成家立业的我们姊妹仨常常会在父亲邀约之下带上礼物携家带口去看望他们。每见我们，伯父虽然如往常一样一脸不动声色的表情，而那眉眼间分明闪动着欢欣愉快的神色。小屋拥挤，伯父便在前院用捡拾到的油布和石棉瓦搭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小院落，婶娘则充分利用低价买来的碎煤块烧火做饭。不到一个时辰，那张几块松木勉强拼凑的小饭桌上，就摆满了伯父刚从屋旁小池塘里捕捞上来的鱼虾，屋后松林里捕得的野味儿，还有各种开荒而植的新鲜蔬菜
……昔日冷清的小饭桌一时之间显得拥挤不堪。
这样的时分也没见伯父闲着，他不是独坐门前劈柴，便是牵上老牛去田间地头转悠，抚弄着他的庄稼苗，仿佛那才是他最不舍的亲人。往往待到婶娘大叫开饭时，他才歇手提起他的老酒壶上桌。
几年来，伯父一直戴着我出差为他买的棉帽，逢人便夸侄女心好，出门还记得给他带礼物。这点小小的物品怎值得他一再夸赞？在他离去后的今天忆起此事，我不禁汗颜哽咽。让我更思之心痛的还有那次在单位门前与伯父的偶遇。
那是一个冬日阴冷的傍晚，刚下班的我匆匆从办公大厅而出，丝毫没注意门前台阶上衣衫褴褛、席地蜷缩而坐的老人。当我正要快步离开之时，耳边传来一声熟悉亲切的呼唤：“巧儿！”谁在叫我？正讶异间，台阶上的老人抬头瑟缩的站了起来，竟然是伯父！只见他比惯常穿着更破烂不堪：一顶破旧歪斜着权且以头顶为支撑的毡帽，风一吹便摇摇欲坠。一件布满油污，衣角还露出絮花的宽大棉袄被半截不知何处拾得的花蛇皮腰带拦腰捆住，却不听使唤的半敞露着，仿佛一张被压制不住想要呐喊的大口。同样污秽肥大的棉裤好像被人硬生生扯去了一半，只余外露的军用绑腿顶替着那一半裤腿的功能。双脚的粗硬毛皮皮鞋倒是相当厚实，可惜也都大咧着嘴，似乎在嘲笑着什么。伯父光秃秃的枯干双手还紧紧拎着一个巨大的蛇皮口袋，犹如宝贝一样舍不得松手，不用看就知道全都是他那些“垃圾宝贝”。
“您怎么会来的？”我急忙进去给他倒了杯水递上。
“我捡破烂路过，知道你在这儿上班就在这儿等着了呵呵！”
大伯一脸孩子般的笑，丝毫没感受到路人向我们投来的怪异眼光。
“唉！您哪！都快成破烂王了！您还没吃呢吧？快跟我回家去我做饭您吃啊！”
“不了，不了！丫头，我看见你就高兴了，不吃饭！出来大半天了，你婶娘一定等急了，我得赶快回去！”
几番邀请，伯父仍执拗坚持要回。挥手与他作别，目送他肩扛着重物蹒跚的背影，我的眼湿了
……后来听婶娘说那天伯父为了多捡拾一些废品竟一日未食，我不禁心下自责不已，而那天还思忖着给伯父送去一些衣物的想法，也在忙碌中疏忽遗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想来，怎不羞愧有加！
还记得那年春节，疼爱我的伯父拉着我去给大爷爷大婆婆和爷爷上坟。天晚了，少不更事的我紧张而好奇的随着他熟稔地高一脚低一脚穿行在冷风嗖嗖、野蒿茅草绊脚的田埂上，听伯父少有的絮叨着奶奶离他而去后大爷爷大婆婆多年来对他的好：
“……多亏两个老人啊！可惜他们“过”（方言：去世）早了，没能多孝敬他们几年……”
在坟前，伯父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又洒下一碗酒，插上冥灯，细心的检查好护灯纸使其不至于被疾风吹灭，拔除尽坟上的杂草方携我而归。一路上，伯父沉默不语，脸色在日益阴沉的夜色中分外肃穆孤清，远处农家的犬吠更急了，我不禁趋前几步靠伯父更紧……
奶奶去世后，哀伤过度而不善于操办丧事的父亲束手无策，伯父义不容辞的包办了所有事宜，将曾年少弃他而去的老母隆重下葬，入土为安。
还记得奶奶入殓那日，在准备冥钱与烧纸时母亲与伯父的交谈之语：
“哥，您不怨恨她吗？”同样遭母弃命运的母亲问。
“恨！怎会不恨？！那些最苦的时候我曾恨她心狠无情，恨得都不想找她认她了。可有了几个孩子，这恨也就淡了，没了。只怪自己命薄吧！你看老娘一晃就“过”了，你我都得有这一天啊！这样想想也就恨不起来啦！”
伯父边说边将手中包好的烧纸递给桌边握笔而书的父亲书写孝子孝孙名号，接着用他那终年黑乎乎脏兮兮的手指蘸了口唾液继续折叠烧纸……
伯父一生坎坷多磨难，却始终乐观坚强。我唯一见他掉泪的一次是在堂姐八岁儿子失足落水而亡时。噩耗传来，伯父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多少人也劝不住。此后多时，也难见他畅怀笑脸。
伯父下葬时刻在即，他用爱与不懈的责任送走了一个个亲人，是不是也意识到死亡于己终究难以抗拒？他能否了解到多年后的某一天也正是他用父亲坚实的臂膀托起的孩子们，他含辛茹苦抚育爱护的子女用同样的方式来为他送行，为他祭奠的时分？
伯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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