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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枝江原创作品-“亨爷”略记/刘平【连载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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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7/7/28 12:4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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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囚徒


——《“亨爷”略记》创作谈

刘平,男,从事教育,偶或写作,有作品发表于《花城》、《长江文艺》、《散文》、《教师博览》等。现居湖北省枝江市。


记忆是魔鬼,每个人都是他的囚徒。说来奇怪,在记忆的忘川里,我们却总是孜孜以求,乐此不疲,越是模糊不清的碎片,越是让囚徒们流连忘返。我就是其中之一。



    《“亨爷”略记》让我在记忆的囚笼里断断续续跋涉了一个春天。淘滤残片,勾连缀补,囚徒也有艰辛的快乐。“亨爷”是我外太公,无从谋面却稔熟于心,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来自儿时父辈的片言只语,祖母的人生历程里,几乎就没这个章节。除夕微醺的晚风中,在老家,我照例祭扫祖辈。村野荒郊,灯火莹莹,在祖母坟前,我的目光再次随着摇曳的烛火追随到她的前世今生---一切显得那么可疑。这是我觉得有必要检索这段家史的缘起。



    检索家史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在追溯中,不知不觉就偏离了既定的航道。“亨爷”是我的航标,而我的目光往往游离于他本身,探寻自己的来处。家族就像一条隐秘的河,悄无声息却浩浩汤汤,奔涌不息,沿途的雨水、露珠、溪流、砾砂、枝柯不断汇聚又不断淘汰,剩下的,就是这条隐秘河流的主题,注入到每个人的血液,形成所谓的家族特质---每个人来路的源头。这种略带余温地追溯,暗怀渴望小心翼翼地探寻,比起我们读到的史书中那些虚张恢弘的叙事,更加有血有肉令人亲切和痴迷。



    轻马貂裘仗剑天涯,是很多男儿暗藏于心的江湖情结。社会的磨砺生活的牵扯,年少时万丈雄心逐渐归隐、蛰伏,风起云涌的暗夜,汩汩奔腾的血液又会隐隐在体内淙淙作响。检索“亨爷”的历史,我似乎清晰的看见那一滴滴落在我血管中跳荡的血液。 “亨爷”生逢其世,纵横于他的江湖,我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作为旁观者,我也许更清晰的把握了他没有言说的独白。让他在我的叙述中复活,作为后人,他复活的影像中,似乎总是暗藏了我的影子,为此我一度十分苦恼,想方设法走出这种影子怪圈,种种努力后,我发现自己总是站不到自己想要的高处来审视。偶然读到一则佛经: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纠结至此释然。


    雨果说,“每一个十字架下都埋藏着一部长篇小说”。如果没有家族叙事,一切历史都会略显空远;如果没有记忆怂恿,先辈的来去就会被岁月深埋,杳然无痕。感谢《花城》,“家族记忆”栏目让我们有一个钩沉普通百姓过往,并在钩沉中自我审视的去处。打开记忆的囚笼,在回望、叙述中,找寻囚徒的快乐——“个体的经历,才是时代的经历”。



 “亨爷”略记

刘 平


 

3

虽生活优渥,但毕竟出生于江湖之家,祖母少了属于康泰家庭中大家闺秀的种种束缚。外太公对四个女儿很少立下这种那种规矩。也可能他觉得作为一方道士,法通两界,没有什么不在掌控之中。因为这种疏于管束,“亨爷”的四个同父异母的女儿在脾性上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主见、干练,也吃得苦。




回顾起这段家史,我倒对我曾祖父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在那样的乱世,能够周到安排好几个子女的生计,需要足够的见识


“亨爷”作为我老家那一带亦道亦巫的“爷”,周遭的家世自然了然于胸。和陈家“亨爷”相比,刘家确实逊色许多,门不当户不对。其实前些的时候,长岭岗瑞祥大染坊的蒋老板在一次和“亨爷”偶聚的酒席上,就婉转地表达了欲结儿女亲家之意。不知何故,长岭岗一带一直就只有蒋家的染坊生意红火,其他几家染坊要么失火要么生意惨淡,还有几个均莫名遭到土匪抢劫,总之是均半途夭折。现在想来,个中蹊跷我外太公“亨爷”一定心知肚明。蒋老板的试探带着讨好巴结,“亨爷”也颇享受,但想到女儿的犟脾气,我外太公也没有接蒋老板的话,以喝酒迅速转移了话题。


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我祖父,关于他的全部信息都来自于一张陈旧的黑白画像,来自祖母和父辈的讲述。清瘦、黧黑,目光深邃、面色古板。


我祖母一眼认准这个人,是在我祖父木工活出师但还处于参师阶段的那年春天。年少的木匠跟从师傅胡老爷子在“亨爷”家做了半个月的木工活。虽然刚刚出师,但刘家小木匠干脆利落的一斧一刨,老练自信的一比一画,深深吸引了我祖母的目光。也许是陈家长年亦道亦巫的家庭氛围,长年氤氲的那种阴翳神秘、甚至诡异的气场,让年少的陈家大女儿特别向往一种阳光、干净、透彻的生活环境。而我年少的祖父挥锯舞斧,带着阳光般的汗水,干净英气的脸庞,以及浑身散发出的青春透亮的气息,正好契合了陈家大女儿的向往。


但想法只是闺女家隐秘的心事。而“亨爷”自有他的打算。大女儿万英嫁到家境富裕的蒋家,不仅衣食无忧,且富足闲适,门当户对两相得宜。父女俩意见不一,长达半年的时间中,彼此暗中较量,谁也不让步。“亨爷”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在性情倔强的女儿前无可奈何,最终化为沉重的叹息。我太外婆心疼女儿,私下托卞老秀才面会刘家,再由她打点,刘家上门隆重提亲,“亨爷”就坡下驴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想,“亨爷”松口的那一刻,大概免不了落寞的,他能左右自己神秘的江湖王国,却左右不了自己女儿的生活。




嫁入刘家后,我祖母回娘家两次。一次是新婚后第二天“回门”,一次是娘家淹没在一片大火之后。


长岭岗到白鹤冲这二十里的路程为什么那么难得丈量?年少的我始终不敢直面祖母那若有所思的背影,不敢提及这个她内心隐秘亦或痛楚的话题。多年以后,审视我自己的行事作为和决绝的性格,我约略体悟到祖母的内心。也许是生于、长于江湖之家的儿女身上的果决,也许是离开那片窒息空间的暗自庆幸,也许是渴望打造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江湖、牢牢掌握自己命运的内心驱使,亦或还有对“亨爷”干预自己婚事的耿耿于怀?


父女的角力中,妥协者无一例外的是父亲,即使民国年间在我老家一带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亨爷”也不出其右。最初几年里,逢年过节看不到大女儿的身影,“亨爷”也就是对着我太外婆偶尔咕哝句“还在使我的气呢”,“比我还倔啊”。几个女儿陆续出嫁后,他心里空落落的荒草仿佛一夜间陡然长满。“亨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他的叹息那么多,叹息之余,会翻来覆去地嘟哝一句话:不懂我的心啊。“亨爷”在嘟哝谁不懂他的心?没有人问,也不需要询问。在我某天听到这些日常得近乎鸡毛蒜皮的讲述时,我心中涌现强烈的认知,此时的“亨爷”不再是江湖大爷,而是一个平常的父亲祖父老人了。我仿佛听见他的叹息,看见他逡巡着脚步,一步步朝我走来。这是一个亲切的老头。


毕竟是长辈,毕竟是一方人物,“亨爷”有他自己的方式关注大女儿一家的生活。薛家公田唯独对刘家的租子格外照顾;方圆几十里的大兴大建总少不了刘家木匠班子的活路;时不时要我祖父把几个子女送到他家小住几天。“亨爷”的江湖王国里,他可以一锤定音,而在他定下的“调子”中,他的自足带来坚信不移:掌控才是王道。


4

辛巳年底,陆陆续续就有日本人出没于我老家长岭岗一带。据方志记载,“始驻日本兵”,“兴筑碉堡数十”。其时已值枣宜会战结束,日寇第二次攻陷宜昌之后一年左右,派出一小队兵力驻扎在我们老家一带。约略记得,儿时最怕路过一个叫“日本包”的地方,尤其是走夜路。


我那时的意识里,这个地方总是与杀戮、蹂躏、冤魂等一些凶险不祥混同一起。


壬午年春上开始,不断有日本人在沿江一带掳掠。至今提起日本人,我老家一带上了岁数的老人脱口而出的就是“烧杀奸抢,无恶不作”八个字。


“亨爷”真正走向他人生最巅峰也就是壬午年。这一段家史,我祖母却始终缄默不语。晚年的祖母,时常在旁暮或是夜半,手抚那管金色锃亮的铜烟管。猩红明灭的烟火伴着一缕缕的青烟,孤独、凝重甚至忧伤。偶尔我遇见,面对那油画般的场景,不由息声屏气。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祖母是否在回溯她父亲的过往?


 “亨爷”的那一段辉煌历史,我也是隐约从父辈和老家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口中听来的片言只语。岁月沉淀下来的,只是碎片,尖锐且明亮,在漫长的岁月中反射发光。那样的时刻,我竟没有心潮澎湃,哪怕是心绪起伏也没有。相反,安静犹如满月无波。“亨爷”的往昔,远在碎片光芒之上。




先是不断听到有日本人抢掠当地大户的消息。壬午年春末,开始有日本人杀人的消息传来。到夏天,就不断流传有日本人失踪的事。晚稻收割的季节,已经传出有十三个日本兵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神话了。阴沉、恐惧、无常、窒息的气息弥漫在我老家一带,其间甚至还夹杂着暗自庆幸和隐约的希望。大家都心知肚明,当时长岭岗一带,能让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凭空消失的,大概只有法力无边的“亨爷”了。事实上,已经有将近大半年的光景,人们很少看到“亨爷”出现在各种婚丧红白喜事的仪式上了。


整整一个甲子过后的春天,白鹤冲的岗地大兴开发,大型铲车在我外太公“亨爷”老宅旧址后的一片荒林中,发现了一个硕大的土坑。里面赫然呈现两排排列齐整的白骨,头东脚西的六具,头西脚东的七具。



5

其实早在辛巳年底的小年之夜,“亨爷”、“旺爷”和零散的袍哥几方势力的头面人物已经歃血为盟。他们分工明确,“亨爷”掌舵,出钱,“旺爷”是副掌舵,出人,袍哥们探路,应急。近两百号人白天自行其是,晚上聚合,而平常汇合的地点就在“亨爷”后院的牲畜房里。


接连的日本兵失踪事件,加上太平洋战争爆发,扰得驻扎在长岭岗的日本人日益焦躁,他们强奸妇女、抢劫粮食、枪杀“探子”,更是日益频繁。袍哥们探来消息,驻扎在长岭岗的日本兵又抽走了一部分,现在只剩下不足五十人在这里。


壬午年的那个冬天格外漫长。阴冷、冬旱,偶尔夹杂雪风,让人觉得难以喘息。“亨爷”真正成为“江湖大爷”就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壬午年冬月初三,我祖父的姑母家嫁女。我那有点神志不清的二祖父要去古隆包他姑母家帮忙。天寒地冻,我二祖父穿了一件蓝粗布棉袍,找了条破围巾严严实实裹住了头脸,只留了一双稍显呆滞的眼睛。路过“日本包”,被两个放哨的日本兵拦下盘问,二祖父却口齿不清答非所问。也许是紧张,也许是过敏,两个日本兵终不解疑,一致认为他就是“狡猾狡猾的探子”,一通乱枪终止了我二祖父赶路的脚步。还不罢休的日本人,当天晚上又连续火烧了马家湖的两户人家,据说两家被活活烧死了九口人。


日本兵大肆行凶的第三天,“日本包”的守兵收到了一张语焉不详的字条:白鹤冲“亨爷”家可能藏有“探子”。




“亨爷”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日本人,日本人端枪跑进火屋,命令“亨爷”点亮所有灯火。“亨爷”哦一声,愣着脸站起来,伸手朝屋外一指,霎时,院子的大门悄然关上,并落了铜锁。


人们发现陈家大院火光冲天已是子丑交替的时刻。三四十个猫子会的好汉和“旺爷”七手八脚在奋力扑火。白鹤冲的人们从未见过那一夜如是失疯的北风,呼啦呼啦地送出一团一团的火焰,并把火焰举向天空,在半空随风狂舞。


他这要烧死自己啊……“旺爷”声嘶力竭,几次要冲进火海,都被身边的四条大汉死死摁住。大火是在第二天将近未时才渐渐被扑灭。据说“亨爷”院子前那口堰塘的水都差不多被挑干了。


大火过后的余烬足足可以淹没脚踝,黑糊糊地一片。陪那帮罗汉腿去死,划不来啊……“旺爷”边哭边喊,双手在灰烬里乱刨,刨出了已近碳化的“亨爷”,还多亏那杆铜烟锅才标识出它的主人。





续记:据“旺爷”后人讲

那次火烧日本兵,并不是按事前“亨爷”和“旺爷”商量的计划发展的。“亨爷”的座位后面就是后门,日本兵全部进来后,“亨爷”应该是迅速掀翻火坑旁的一桶菜油,跑出门,埋伏在外的人迅速锁门。可能是细节的差错,也可能是宿命的安排,“亨爷”没有走出后门。我更愿相信,结局就是“亨爷”自作主张决绝的部署,最后他要亲自送那一群日本人走上奈何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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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九月菊花
  • 发表于:2017/7/28 13:31:00
  • 来自:湖北
  1. 沙发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好佳作,没想到这是在我们这儿出了这样一位历史伟人,里面提到的胡椅匠就是我的外曾组父,那时的胡椅匠很有名
阿波罗
2017-07-28 18:29:09 回复
阿波罗
阿波罗: 好亲切的感觉:约略记得,儿时最怕路过一个叫“日本包”的地方,尤其是走夜路。
2017-07-28 18:30:31 回复
九月菊花
九月菊花: 那确实,以前的日本包就是现在的三同大队
2017-07-28 21:24:15 回复
九月菊花
九月菊花: 那确实,以前的日本包就是现在的三同大队
2017-07-28 21:24:18 回复
刘平
刘平: 回复 九月菊花:三同大队你都知道?老家就在与前三同交界,现在合并了。
2017-07-29 08:34:55 回复
  
  • 月色如水
论坛版主实名认证会员铁杆网友
  • 发表于:2017/7/28 16:55:15
  • 来自:湖北
  1. 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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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真是很感动人的文章,人物如此真实 语言如此深厚,感觉有种影视化的体会! 真的可拍成电影。
  
  • 畅饮枝江
  • 发表于:2017/7/28 18:37:55
  • 来自:湖北
  1. 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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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这个故事非常厚实、凄美、雄壮!当然里面加进了不少的二次创作。还有作者受年龄和其他事情的局限,对当时那段真实的历史了解不够透彻。

这篇短篇小说创作得较漂亮。
刘平
刘平: 源于生活,源于童年,高于生活。也就是一篇非虚构叙事,因为熟悉,所以密实。去年发给《花城》,很快被选中,也属意外。感谢关注。
2017-07-29 08:41:18 回复
  
  • 平哥
  • 发表于:2017/7/28 22:30:04
  • 来自:湖北
  1. 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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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感谢大家关注和鼓励。写这篇非虚构,是无心插柳啊
  • 平哥
  • 发表于:2017/7/29 9:51:00
  • 来自:湖北
  1. 5楼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呵呵,有尝试改编成剧本的童鞋,可联系我一同努力。
  • 天空
论坛版主论坛版主
  • 发表于:2017/7/30 11:09:27
  • 来自:湖北
  1. 6楼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欣赏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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