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生活优渥,但毕竟出生于江湖之家,祖母少了属于康泰家庭中大家闺秀的种种束缚。外太公对四个女儿很少立下这种那种规矩。也可能他觉得作为一方道士,法通两界,没有什么不在掌控之中。因为这种疏于管束,“亨爷”的四个同父异母的女儿在脾性上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有主见、干练,也吃得苦。
回顾起这段家史,我倒对我曾祖父有一种肃然起敬之感,在那样的乱世,能够周到安排好几个子女的生计,需要足够的见识。
“亨爷”作为我老家那一带亦道亦巫的“爷”,周遭的家世自然了然于胸。和陈家“亨爷”相比,刘家确实逊色许多,门不当户不对。其实前些的时候,长岭岗瑞祥大染坊的蒋老板在一次和“亨爷”偶聚的酒席上,就婉转地表达了欲结儿女亲家之意。不知何故,长岭岗一带一直就只有蒋家的染坊生意红火,其他几家染坊要么失火要么生意惨淡,还有几个均莫名遭到土匪抢劫,总之是均半途夭折。现在想来,个中蹊跷我外太公“亨爷”一定心知肚明。蒋老板的试探带着讨好巴结,“亨爷”也颇享受,但想到女儿的犟脾气,我外太公也没有接蒋老板的话,以喝酒迅速转移了话题。
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看到过我祖父,关于他的全部信息都来自于一张陈旧的黑白画像,来自祖母和父辈的讲述。清瘦、黧黑,目光深邃、面色古板。
我祖母一眼认准这个人,是在我祖父木工活出师但还处于参师阶段的那年春天。年少的木匠跟从师傅胡老爷子在“亨爷”家做了半个月的木工活。虽然刚刚出师,但刘家小木匠干脆利落的一斧一刨,老练自信的一比一画,深深吸引了我祖母的目光。也许是陈家长年亦道亦巫的家庭氛围,长年氤氲的那种阴翳神秘、甚至诡异的气场,让年少的陈家大女儿特别向往一种阳光、干净、透彻的生活环境。而我年少的祖父挥锯舞斧,带着阳光般的汗水,干净英气的脸庞,以及浑身散发出的青春透亮的气息,正好契合了陈家大女儿的向往。
但想法只是闺女家隐秘的心事。而“亨爷”自有他的打算。大女儿万英嫁到家境富裕的蒋家,不仅衣食无忧,且富足闲适,门当户对两相得宜。父女俩意见不一,长达半年的时间中,彼此暗中较量,谁也不让步。“亨爷”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在性情倔强的女儿前无可奈何,最终化为沉重的叹息。我太外婆心疼女儿,私下托卞老秀才面会刘家,再由她打点,刘家上门隆重提亲,“亨爷”就坡下驴答应了这门亲事。我想,“亨爷”松口的那一刻,大概免不了落寞的,他能左右自己神秘的江湖王国,却左右不了自己女儿的生活。
嫁入刘家后,我祖母回娘家两次。一次是新婚后第二天“回门”,一次是娘家淹没在一片大火之后。
长岭岗到白鹤冲这二十里的路程为什么那么难得丈量?年少的我始终不敢直面祖母那若有所思的背影,不敢提及这个她内心隐秘亦或痛楚的话题。多年以后,审视我自己的行事作为和决绝的性格,我约略体悟到祖母的内心。也许是生于、长于江湖之家的儿女身上的果决,也许是离开那片窒息空间的暗自庆幸,也许是渴望打造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园江湖、牢牢掌握自己命运的内心驱使,亦或还有对“亨爷”干预自己婚事的耿耿于怀?
父女的角力中,妥协者无一例外的是父亲,即使民国年间在我老家一带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亨爷”也不出其右。最初几年里,逢年过节看不到大女儿的身影,“亨爷”也就是对着我太外婆偶尔咕哝句“还在使我的气呢”,“比我还倔啊”。几个女儿陆续出嫁后,他心里空落落的荒草仿佛一夜间陡然长满。“亨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寞。他的叹息那么多,叹息之余,会翻来覆去地嘟哝一句话:不懂我的心啊。“亨爷”在嘟哝谁不懂他的心?没有人问,也不需要询问。在我某天听到这些日常得近乎鸡毛蒜皮的讲述时,我心中涌现强烈的认知,此时的“亨爷”不再是江湖大爷,而是一个平常的父亲祖父老人了。我仿佛听见他的叹息,看见他逡巡着脚步,一步步朝我走来。这是一个亲切的老头。
毕竟是长辈,毕竟是一方人物,“亨爷”有他自己的方式关注大女儿一家的生活。薛家公田唯独对刘家的租子格外照顾;方圆几十里的大兴大建总少不了刘家木匠班子的活路;时不时要我祖父把几个子女送到他家小住几天。“亨爷”的江湖王国里,他可以一锤定音,而在他定下的“调子”中,他的自足带来坚信不移:掌控才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