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唱
吕云洲
秋后八月,大地泛金,稻田里数不清看不够的谷穗低垂着沉甸甸的头,只是才有七八成熟,乡下还没有开镰。
风传盲人宣传队已进了村,闲了些时的人们活跃了。先是拄着拐棍的老农们和麻雀群般的孩子们去大队会,先睹宣传队的阵容和风采,后来大姑娘小媳妇们也叽叽喳喳地去了。男人们羞于千古沿袭下来的固有面子,起初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小骂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但去者飞飞,讲者扬扬,终经不住诱惑,仍三三两两躲躲闪闪借故绕道而至。
去大队会回来的人走门串户地说,来子五个瞎子,人手一把二胡,会拉会唱。五个中只留一个在我们大队,休息一天后轮流到各小队演唱一夜。支书一个劲儿地给瞎子们筛茶敬烟,几个瞎子一会儿尽情地拉,一会儿吊嗓子唱,唱的曲子如百鸟朝凤。一后生讲的更玄,那个穿白褂褂儿的瞎子不仅会拉会唱,还会用二胡答腔呢。
与众不同的是已有八十高龄的孤老四爷,他从前在街上开过花线行,见过大世面。他板着脸告诫众多的后男后女们:这算啥,那年城里戏班三四十人在场里唱戏三天三夜不拆台,男戏子扮小旦以假乱真,把街上的地头蛇王大胡子搞马虎了。他招呼喽罗上台抢亲,结果背回个公的。大伙都说孤老四爷以老自居,瞎编的。
按老规矩说,从一起数,轮流到我们队排行第十也是最后一名得要十天。队长不服气,跑到大队部吵了一回。大队干部们想想也是,回回亏了十队,这次干脆来个从尾到头,十队唱首场。可按了葫芦漂了瓢,一队又不服气,一群男女跑到大队部叫苦。支书把脸一沉,教训这群疯子们收敛些,令人们火速回队抓革命促生产。
队长吵赢了立马回来通知各家各户次日晚到高脚屋上“看盲人宣传队”。老队长自个儿站在黄土坡上把土话筒喊得炸炸响。
好不容易磨过磨盘一样滞涩的一天一宿,巴望到太阳渐西。高高的两柄巨伞般的古松上,喜鹊还巢,乌鸦归窝,把个高脚屋吵得沸腾。不多时,乐声起。鸟噪乐鸣,宣布这里即将开始。社员们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向高脚屋集结,人人脸上挂着喜悦。不过几袋烟工夫,高脚屋厅堂爆满,连屋外稻场也挤满了人。原来外队外大队也来了人。
“盲人宣传队”是一个全瞎,四十来岁,身穿粗布白褂,两眼闭合,只剩一条窄窄的缝口,说话时随着脸部的运动才一开一合,露出一丝殷红。肩挎一包,手执一琴。一几,一杯,一根磨得光滑可鉴的竹棍放置一旁。左手扶琴弄弦,右手开弓,曲调艾艾怨怨凄凄惨惨,把人拖进荒凉悲壮的境地。
人到齐后,说唱的瞎艺人先唱了一段“语录歌”,随后就是开场白:一年十二月,月月有花开;一日十二时,时时有花发。
接着唱:正月牡丹花儿王,二月李花白如霜,三月桃花红满村,四月芙蓉开两旁,五月金栀闹枝枝,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菱花开水面,八月桂花遍地香……
我给社员同志们唱一段李三娘。
下面书归正传:提起那个李三娘,家在虾子沟磨盘岗,她长得眉清目秀好模样,十五岁嫁给穷哥刘四郎。刘四郎,七岁就到地主家把牛放,吃的糠喝的汤……
瞎子边歌边白,款款叙来,情绪高昂,整个会场空气紧张。当唱到“地主刘金科的儿子像个杨木桩,逼着四郎驮他去赶场”时,不知是谁带头呼起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接着,队里宣传员也领呼口号“打倒地主老财!”大家跟着呼,此起彼伏,群情激愤。
呼口号时,瞎子住了嘴却没有停手,他不停地拉,尽情地拉,给强大的呼声伴奏,把气氛推进了高潮。待大伙呼过口号,醒过神来想听他唱时,他却把二胡戛然停住,似二弦齐断,满场静寂,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老队长久待不住,上前招招手,喊瞎艺人:
“张师傅!”
瞎子收弓,拉出一个回音:
“嗯!”
“接着唱吧!”
又是一收:
“好!”
“渴不渴?”
一收一放,左手二指在弦上跳跃:
“喝口茶!”
于是,房东给瞎艺人续了满满一杯开水。
一问一答,听唱的人全呆了:“盲人宣传队”真会用二胡答腔。几个早天见过瞎子功夫的人更是神采飞扬,只碍会场空气凝重才没吱声。
这个叫《李三娘》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也不古老,讲的是解放前一对穷人孩子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又结成夫妻。可是由于家境贫寒,加之地主刘金科施毒计,使他们夫妻债台高筑。财主打死刘四郎,逼三娘与自己痴呆的儿子成亲。三娘不遂,在四郎被打死的地方跳河殉情,留下孤儿,悲恨千古。瞎艺人声情并茂的说唱增加了故事的悲剧性,人们爱为穷人抱不平,爱听“歌乐句”调调儿。
喝了茶润了嗓子,瞎子用随身带的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脸,然后扶弄二胡,如泣如诉。大约有一袋烟工夫,瞎子只拉不唱。除了曲调抑扬,一切归于寂静。大伙开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后来众目死死地盯着艺人的那柄二胡,陷入深度沉思。这时,啪嚓一声,是谁的椅子压垮了,又不知倒在谁身上,把谁的孩子撞倒,谁的孩子闪到一边,掀翻茶几,打碎茶缸。小孩惊哭,大人责怪,房东收拾茶缸碎片,只有那么一会儿骚动,人们很快又集中到瞎艺人那里,好像刚才一切都没发生。
那根银弦“戈”地一声,如裂帛,如决堤,滚滚洪涛从艺人嘴里奔腾而来:你看那李三娘,四郎死后她守空房,柴要自己砍,水要自己挑,偏偏她又闪了腰。儿子小涛涛,五岁就学磨柴刀,没得吃的就把草根嚼。财主上门把债要,三娘抡起扁担打财主,又闯大祸怎得了……
唱到这里,男子们的眼眶里已是潮乎乎的,妇女们更是眼泪汪汪。陆大娘竟“哇哇”地大哭起来,她从椅子上跌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分开人群,直奔瞎艺人,哭喊着:“不唱了,不唱了,三娘就是我?”
所有的听唱人都吓呆了。有几个转过神来的妇女哭哭啼啼,把会场全扰乱了。
陆大娘是从外地搬来的新户,只听说她娘家在老黑山,弟弟被狼崽子叼走,她只几岁就送了童养媳,从没听说她有三娘一样的遭遇。
这回把艺人也惊骇住。他放下二胡站起身,双手合拳,低首拱拱,说:“山中有同树,书中有同名,伤了哪位,请饶了我张瞎子!”
听唱的人全都莫名其妙,作为主持人老队长也不知所措。他愣愣地,瞧这一幅乱糟糟的场面,尴尬极了。好在孤老四爷今天也来了,他坐在瞎子旁边,借着灯盏的光亮捋捋花白的胡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开了腔:
“咋啦!萧二,你把你妈扶回去躺会儿再来,她命苦,经不起折腾。”
然后对大伙说:
“你们听你们的书,发什么邪!人家写书人写的,嗯,当得真吗?”
他又对瞎艺人说:
“你只管唱你的。都是一群妇道人家搅和的。”
于是哭声消失,于是又恢复平静,继续讲起那悲惨的故事。
不知是谁给瞎子端来一碗荷包蛋。瞎子推辞着。又是孤老四爷开腔:“叫你吃你就吃,吃了还要唱完。说书不是栽秧割谷,明轻暗重呢。”
瞎艺人开始吃鸡蛋。
趁这个空儿,男人女人们从屋子里走出来寻找暗处方便。
满天星斗。那时乡下不兴手表,人们凭着经验观察,估计子时已过。虽是很晚,大家谈兴正浓,都可怜李三娘命苦。有几个愣小子斗狠地说:“我要是刘四郎就先杀财主。”老年人反对说,你们毛孩子只晓得抬横扛,那个世道……小孩子们猜着下面的情节,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有的说李三娘肯定搬家逃走,有的说李三娘会假意改嫁财主儿子,然后一把火把财主一家烧死……
瞎艺人吃完夜宵,呷了口浓茶漱了漱口,又抚弄二胡,发出更加惨惨戚戚的调调儿。他开口唱道:说书人走四方,一把二胡挎肩上,说的是古往今来天下事,唱的是有口无心好文章。
瞎艺人收弦,眨巴着一条血缝的眼睛说:“闲话少叙,书归正传。”接着伴乐唱道:你看那腊月的风嗖嗖,三娘的过年米还没弄到,小涛涛喊肚肚饿,急得三娘哦心如刀绞……
唱着唱着,满屋的人抽抽泣泣,连“白疤二姑”也哭了。
“白疤二姑”其实是个老婆子。村里人都说她年轻时骑白马坐彩轿好不威风,在乡下做了不少风流韵事。后来年长色衰,被人反背到一个穷男人家,生死不拜堂,一头撞倒香火炉,右额留下一块白疤,也留下一个“白疤二姑”的美名。她也哭穷人?!人们不屑一顾。她见大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哭得山响。她边哭边诉:
“那年头大伙见我骑马坐轿,其实,那……那……是……”
她的哭诉声压倒了瞎艺人的说书声,大家对她十二分不满,口里直“嘘嘘”,吃了尖辣子似的。
老队长是粗暴性子,他竖着眉毛刷子呼地站起来吼道:“今儿是听宣传队,还是为婊子立牌坊?”
“白疤二姑”见势不妙收住哭腔说:“二兄弟,那年头你小……”
队长火气更大:“小?那些年你臭一条街,谁个不知那个不晓。”
实在不可开交,还是孤老四爷发话:“我说二棒子,那年头谁没差三错五的。二姑娘你也不要哭了,接着听书。”
接下来是三娘被逼要进财主门的情节。
小伙子姑娘们也偷偷地哭了。秀清把随身带随时纳的布鞋底两面撅,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掌心掌背和鞋底上。大柱子低垂着头,眼眶红红的,终于“刷”地站起来,指着瞎艺人破口大骂:
“张瞎子,都是你日弄的。这么大事体解放军没管?啊?”几个小伙子也帮着腔。
瞎艺人这次唱得太投入,好像没有注意人群中的骚动,仍似前转动着滚珠一样的脑袋,尽情地拉尽情地唱,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他唱道:“那一年还是宣统皇帝坐龙廷,解放军把守在三关外,去不成……”他把历史混得颠三倒四,破破碎碎。大柱子他们几个似乎从中悟出了什么,再也没言语了。我这才明白,孤老四爷说地头蛇假戏真作上台抢亲并非编造。
瞎艺人实在唱累了,渐渐说的多唱的少。他的声音由宏亮变嘶哑,由激昂变疲沓,随着故事悲剧性结局的到来,这种过度疲劳更加剧了悲剧的悲惨气氛。人们抽泣着,愤怒着,整个屋子简直是个大灵堂。老队长几次起身制止都无效,孤老四爷的话也失灵了,人们真正进入角色。
瞎艺人变成了哭腔,用断断续续的声音为三娘送葬。
鸡叫起来了。故事到三娘跳河殉情为止。瞎艺人收起二胡装进布套子里。
百十来人的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有的猫着腰,有的捏着拳,都固定在一个地方,共同构成一组石雕。人们把眼睛鼓鼓地盯着瞎艺人,好像用眼睛从他身上搜索出点儿新的唱词。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当东方现出鱼肚色时,瞎艺人开始躺下,一直躺了三天三夜,天天说胡话唱三娘。等他病好去九队,已是第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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