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寻爱路上（三）
罗和平
三
趁跟大家交流的时候，周海也一直在用眼睛观察着车上的35名游客，这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俗话说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几年来，周海接触过的游客不少，其个性算得上千奇百怪，有的理性有的易冲动，有的顾全大局有的爱胡搅蛮缠，在藏族或羌族聚居地游览，要是有游客跟当地人发生了冲突，对导游来说，可是一件头痛的事。另外，有很多来自平原的游客，初来高原，会出现晕车，高原反应等身体不适，安抚和救治他们也是导游的职责。
待大家都安静下来开始闭目养神，周海低头轻声问坐在第一排靠窗的那个中年男人：“大哥请问您是叫向峰吗？”
向峰头也不回地说：“是的。”
周海说：“向大哥，您是一个人吗？是身体不舒服吗？需要我帮忙吗？”
周海已经观察向峰很久了，因为向峰从一上车，脸上就是一副愁容，目光游离，神情恍惚，就这样旁若无人的一直呆呆的瞅着窗外，车上的笑声和掌声好像与他无关。一般来说，上九寨沟游玩的人大都是情人，夫妻，或者家人，或者朋友结伴，像向峰这样独自一人出来，而且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或者不便道与人知的伤痛。
向峰将游离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扭头看一眼周海，显得不太情愿的回答：“嗯，一个人出来有什么问题吗？我没什么不舒服啊。”
周海怕他误会，忙解释说：“我见您情绪低落，怕您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您没事就好。向大哥，我是本团的导游周海，这一路上您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您。”
向峰“嗯”一声，感激地对周海点了点头，便又将目光移向窗外。好一会儿，向峰欠身问坐在司机旁边的周海：“周导，啥时能到映秀？”
映秀？在2008年5.12大地震前，映秀可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而大地震后，人们提起映秀，似乎都与伤痛有关。难道向峰的郁闷与映秀有关？周海询问：“向大哥，您是去映秀出差办事？还是……”
向峰摇头道：“我只是去探望一个人。周导，请你帮我跟师傅商量一下，到了映秀让我下车。“
周海“哦”了一声，说：“向大哥，我们这个旅行团只是路经映秀，作为团员，您可不能擅自单独行动啊。”
向峰闻言，有些急躁起来，声音也有些梗咽地道：“我大老远的来，就是为了能看她一眼啊。我不会擅自离团的，我只需要20分钟，好吗？求求你和司机大哥了……”
“您确定是在映秀镇下车，而且只需要20分钟吗？”
“嗯，我保证只需要20分钟，可下车的具体位置我也不太清楚。周导常年跑这条线路，知道原213国道那一段滑坡很严重的路段吗？”
“哦，原213国道滑坡的路段很多，灾后有很多不便疏通的地段现在也改道了。我不知您说的是哪一段？”
“我记得那一段全都被泥石流堵塞了，只是在一个很小的空挡处，一辆被大石头砸中的黑色小轿车刚好完整的露出残骸……”向峰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周海。
周海接过报纸，看一眼报纸上的图片，说：“我明白了，那儿现在已树立了一块‘5.12地震遗址’的警示牌，刚好距那儿不远，有一处供游客休息的停车场，因为这条路上车多路窄，不允许随便停车。待会我们就到前面能停车的地方等您，您办完事就赶过来行吗？”
向峰说：“好，好，我一定尽快赶过来，麻烦你和司机大哥啦……”
从成都到九寨沟，很长一段路就是国道213，这一路所经过的都江堰，映秀，汶川，茂县，松潘等地，都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重灾区。虽然213国道上有很多路段因为泥石流大面积掩埋而废弃，但当地政府在外省诸多援建单位的大力支持下，只用了一年多时间，经过改道，架桥，隧道等方式，就打通了这条连接整个四川西北部的重要通道。透过车窗，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漂亮的新城，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晨曦里，市民们或在岷江边晨练，或在大街小巷里穿行，他们的步履是那么从容，神色是那么安详。不过短短三年，遭受重创的山区城镇和村寨就基本恢复了往日生机勃勃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也让人感慨良多。
周海深情地告诉大家，在大灾大难来临之时，祖国没有忘记受灾民众，是全国人民伸出援助之手，才使得灾区人民有了再生的希望和信心。经周海提醒，我们发现，这一路走来，不论是在星罗棋布的藏族村寨，还是在山沟里的羌族独门农家，他们的主人都在房顶上高高竖起的旗杆上升起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周海感慨说：“灾区各族人民都打心眼里感谢祖国和全国人民，他们每天都用升国旗这种无声的方式和语言，来表达他们对日益强大和繁荣的祖国的热爱，以及对全国人民由衷的感激之情。”
大巴车驶过映秀不久，周海指指窗外问向峰：“向大哥，您看，是不是那儿？”车上的游客大都随着周海的手指，将头转向左侧。只见岷江河对岸，一座高山自上而下裸露着乱石，如一道巨大的瀑布直入河道。滚落的乱石己将原213国道的很长一段路面完全堵塞，就在乱石之间，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顶被一块巨石砸扁。目睹被时间定格的惨象，大家都唏嘘不已。可以想象，2008年5.12地震的那一瞬间是何等的惨烈……
向峰情绪有些激动，嘴唇哆嗦道：“就是这儿了，师傅停车……”
车停稳，向峰拎起双肩挎包，躬身下车。就在他下车回顾一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车渐行渐远，透过斜视的车窗，我看见步履有些踉跄的向峰穿过马路，在路边的草地上突然面向河对岸跪倒，双手伸向天空，大声呼喊着什么……
20分钟后，向峰赶到停车场。当向峰有些气喘的踏上车门的台阶，我见他有些站立不稳，像是要跌倒的样子，忙伸手拉住了他的左胳膊。待向峰坐好，我说：“向老弟，你没什么事吧？”
向峰对我露出感激的一笑，说：“没事了，谢谢您帮忙，也谢谢周导和张师傅。”
周海笑答：“不谢，您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请想开些，在接下来的游览中，希望您开心快乐。”
我说：“是啊，生活不易，谁都有难处，谁都有伤心往事，可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要随时向前看。”
向峰点头道：“嗯，您说得对，我记住了。”
周海后来跟我讲，当他听向峰说要在映秀下车时，就感到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当向峰面对河对岸的灾难现场跪下，并好像一直大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周海的心头也不觉为之一振。周海想到，向峰面对灾难废墟呼喊的人一定是那场灾难的受难者，而且那个人一定与向峰的关系不一般。
周海还清楚的记得，2008年的5月12日那一天，他带的一个团有三十多人，游客来自河南。因为要赶下午五点多钟的火车，一大早，大巴车就从景区开出，直奔成都火车站。下午14时28分，突然间的山崩地裂，让正行进在山路上的一车人都蒙了，都忍不住惊叫起来。幸运的是，他们的车早已驶出了映秀，抵达都江堰地段。虽然都江堰也是汶川地震的重灾区，但与汶川，映秀等地的灾情相比，还是轻了许多。在确认车和全部游客都安全之后，周海一边安抚大家，一边协助司机，将游客安全送抵成都火车站后，周海一颗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下来。在设法联系上旅行社，跟领导做了人、车安全的汇报后，已经精疲力竭的周海这才如一只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到地上。
次日一大早，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祈祷一时无法联系上的亲人们平安的周海，在给旅行社说明自己的去向后，毅然决然的登山了一辆开往灾区的救援车。在灾区救援的日日夜夜里，周海见证了地震恶魔的滔天罪行，也见证了无数解放军官兵，白衣天使，以及从各地赶过来参与救援的志愿者的果敢和坚强，面对残垣断壁残肢断臂的惨状，周海心里一直在滴血，而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置生死于度外，抢救他人生命的可歌可泣的英勇行为后，周海曾数度洒下感动的热泪。在后来的表彰大会上，面对记者的镜头，周海神色平静地说：“我来自藏区，生活在藏区和羌族区的群众都是我的亲人……”
三年多来，周海没有回避伤痛，而是继续坚守，奔跑在213这条从成都通往九寨沟的旅游线路上。每年都有受难者的亲人或在灾难日或在一些特殊的日子过来祭奠受难者，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场景周海已经见过不少。据灾后统计，除了死亡和受伤，还有近两万人失踪。而这些失踪人员中就有不少游客，他们连同乘坐的车辆一起被疯狂的泥石流瞬时间埋葬了。由于种种原因，至今也无法挖掘出来。
细心的周海应该跟我一样，心里已经确定，向峰一定是众多受难者亲人中的一个，只是这样悲戚的事情，当事人不主动讲起，旁人也不便多问。见回到车上的向峰气色好了许多，我的心里也甚感宽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