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之绽放
——我的城市化之路
文/91届校友谭亚娣
这一篇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和感动。我儿时曾用笔名雅菂,发音和亚娣基本相同,而意为优雅的莲子。莲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代表高洁,也是佛法的象征,我从小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近年又全心修习佛法,且莲生于淤泥,绽放于空中,也可类比我生长于乡土,而今居住在城市的高楼。因此用莲之绽放来比喻我人生的成长成熟具有多重的贴切。
我的人生轨迹
家乡17年:我1974年出生在枝江县江口镇联盟村四队,在村里随爷爷奶奶度过童年,在联盟村小学念到小学三年级。然后随母亲(中小学数学老师)工作调动转学到江口镇小学念四到六年级,然后在江口镇中念了初中三年。1988年我以中考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到枝江一中,住校三年。
漂泊的17年:1991年我以宜昌地区理科第一名的高考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生物技术与科学系,到北京念五年制本科。1996年,我从清华一毕业,就去到美国匹兹堡大学医学院药理系攻读博士学位,2001年夏天顺利毕业。之后到美国康奈尔大学威尔医学院做博士后,在纽约市曼哈顿区居住三年。2004年初回国,到华中农业大学动物科学与动物医学院任职,这样回到家乡省会武汉。2006年因不堪大学工作劳累和非我所愿而辞职来到北京,开始从事自由职业的高级翻译和科研论文写作和编辑工作。
定居北京:2006年初来北京后自由职业做的很顺利,而且一年多时间里,挣钱之外还恋爱结婚买房,2008年4月生下儿子。从此在北京安顿下来。2009-2010年兼任国际艾滋病疫苗行动组织的中国区顾问,也参与过种种的创业讨论中但是似乎总是会回到自由职业。从1991年离开家乡算起,到2008年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进入安居乐业状态,这距离高中毕业17年,大学毕业12年,博士毕业7年,博士后完成4年。
人生经历中主要的几个感受
转眼已过四十不惑之年,回望人生,简历上那些学习和工作的成就,对人来说都是表面,谁会念念不忘过去解过的数学物理题或是申报过的科研项目这些冰冷物质的东西,虽然这些冰冷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看似决定我们人生的经济基础和职业经验,但我想其实活出人生的温度和滋味还是更要依赖情感和心灵层面,所以今天我和大家分享的就是这方面的经历感受。
1.童年(1-8岁):定下人生基调——传统,自然,读书
我在乡下度过童年,因父母都在外工作,我的主要看护和启蒙者,是我的奶奶,一个裹过小脚、读过私塾、熟知《女儿经》《烈女传》等传统经典,堪称中国农业传统社会精神传承人的乡绅级女性。她凡事均有规矩。她以身作则,一辈子每天鸡鸣而起,把自己收拾的朴素端庄,一整天有条不紊地,自信而从容地做事说话。爷爷和奶奶分工明确,爷爷主要负责大田的农活,农闲季节他就去镇上泡茶馆,奶奶负责其余的一切。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定是潜移默化全盘吸收了奶奶这一传统农村女性(1916—1996)的家庭角色和观点以及传统乡村的家务劳动技能,包括纯正的枝江话。我妈爸只是每周日回家一天,回家要做很多农活,所以不记得童年和父母有亲密交流,那时也不时兴拥抱和亲吻。枝江的乡村人文大环境是男尊女卑和三从四德的,也是认同和服从传统专制秩序的,清楚记得某些节日时男人们围着桌子吃饭,女人都在厨房或是小桌吃。
童年是与自然亲密接触的。家里房子周边菜园四季轮换种着种类丰富的蔬菜瓜果,养了几头猪,一些鸡鸭,每年腊月会卖一头,杀一头,杀下来的绝大部分肉会腌制下来吃一整年,所以偶尔来客人或者过节可以吃上肉,鸡蛋是常有的,奶奶也会做不少咸菜干菜,还清楚记得奶奶自制的豆腐乳伴油盐饭或酱油饭经常是小学时的美食,晒干的细萝卜丝扮香油是一道抢手菜,自家的臢海椒和压萝卜都是上好的下饭菜…。物质上我们家基本上自给自足还算比较滋润,各类农业生产生活工具也是齐全的,很少向人借东西。干活都是勤劳但不慌忙,村里集体劳动很少,基本自由安排。(也许今天职业上我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自由职业也许是因为受了儿时氛围的影响,就爱着这种小农式的自主和自在。)
今天我认为小时候生活在农村是幸运的,自然是那么丰富多彩,各种植物动物和自然现象满足我眼耳鼻口身意种种感官,从来不觉乏味,甚至是不乏诗意或说禅意,不慌不忙,沉浸其中,自得其乐,没有目的性。还记得我小学经常在日记里频繁出现的是“金黄的油菜花…一望无际的麦浪…风和日丽…今天又过了无忧无虑的一天”。现在居住在城市高楼的鸽子笼家中,怎比儿时故居贴近大树、菜园、田野、池塘和沟渠的环境,怎能有那空气的芬芳和四季变化的鸟叫蝉鸣蛙声,而且如今似乎总是被什么驱赶着处在某种追求或某种焦虑当中。
农活之外,我也爱看书,甚至有文字强迫症,走哪里看见墙上有字一定是先去看字,去人家里也是要瞄瞄书柜上有什么。我感谢父母为我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虽然家在农村,我家的书是村里最多的,品质不好拿今天的眼光来评说,因为那个年代书籍的供应渠道是十分有限的,我读了一些现代儿童启蒙书籍,比如《上下五千年》,《成语故事》,《唐诗三百首》、《希腊神话故事》、《十万个为什么》等,订阅了《儿童时代》、《智力》等,也看父母订的《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收获》、《十月》等,后来大些订阅《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作文通讯》等,读《西游记》等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读《毛泽东选集》《资本论》等,可说是能看到什么就看什么。这些精神食粮的集合体无论如何营养偏颇,但是肯定是丰富了我的精神。父亲受传统教育影响,希望我能够琴棋书画都学一点,因此除了读书,我也学习下棋,练习书法,画画,琴的话没有条件就只有算了,条件有限,书法画画都只是照着书来写和画而已,水平一般,小时候还愿意过年自己家写个春联,现在见识广了,都不敢说自己学过。现在想来也是遗憾,因为小时候时间很多,如果有老师指点会学的更好。无论如何,家长们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尽力地培养了我。
这种耕读诗书的生活,也算是中国传统了。
当然除了乡村,家里也努力让我见到乡村以外的世界。有几个寒暑假,去到宜昌的姨妈家一住几个星期,姨妈比我妈妈大好些岁,是传统的长女为母型的姐姐,对我是慈爱和蔼的,家里有个大我三岁的小表哥带我玩,那时我看到了城乡差距。五岁的时候爸爸作为单位的采购员出差,带上我去了开封,武汉等大城市。还记得第一次住高楼从窗户看下面的人小的像蚂蚁。小学一年级爸爸还从上海给我带回时髦的书包,皮鞋和裤子,但是好像童年我并没有强烈地向往城市。跳农门的意识是到高中才强烈起来的。
2.少年时代(9-17岁):体会专制的爱和监控
我9岁时,妈妈调动工作从杨岭湖中学转到江口镇教书,我和姐姐谭玉敏也转学到镇上。初一时爸爸也调动到了江口镇工作,此后三年我可以和爸爸妈妈天天一起生活,这样的家庭时间一共不过三年。自从和父母一起住,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就结束了。简单说,我父亲是专制、挑剔而严厉的。当然我毫不怀疑他爱我,因为他对我生活的关心是很好的,他自创的把我辫子绑到椅背上以养成良好看书习惯的做法已传为佳话。我的营养和睡眠也是他很操心的。唯有让我痛恨的事,是检查我日记。
因为爸爸一周才回家一次,为了更好地掌握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也是为了锻炼写作能力,爸爸要求我每天写日记,他周末回家检查。
这是我奇特人生经验的开始。从此生活进入一个循环:周六晚上,在乡下家里,爸爸回家看了日记后不满意,让我写检查,跪搓板,批评和自我批评到我痛哭流涕,有时还要重写检查,深刻反省错误,提出整改措施,直到爸爸满意或者时间太晚为止。我哭着去睡觉,泪水打湿枕头。周日我双眼红肿的厉害,周一还有一点红肿。但是周一爸爸不在家,周二开始我又无忧无虑活蹦乱跳地去玩去闹了。直到周六,重复循环。如此三四年。
我从上学起,从来都是学习成绩第一名。我5岁上学,比同班同学要矮小,在处处讲规矩的奶奶熏陶下长大,也并不爱做危险或出格的事情。那么从我每周的日记到底能发现些什么重大缺点和错误呢?总结起来通常我的错误有如下四类:第一是日记是流水账,没有真实和详细记录自己的行为和思想。第二种是粗心大意,考试没有得满分;第三种是骄傲自满,得了满分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第四类是其它具体而偶尔出现的事情,比如放学和同学去玩没有及时回家。在我印象里,90%的检查大约是针对前三类错误。
直到我初二那年,某一天,爸爸觉得我是大姑娘了,这么训有点太伤自尊,就停止了看我日记和这种训斥。但是,家庭关系已经扎实奠定了冷漠和恐惧的基调,也形成了日后多年才意识到的严重心理创伤。妈妈也是受爸爸训斥的,经常为买菜这样的小事挑刺。爸爸对家人很少笑,也从来没有表扬过任何家里人。他说,批评是为了我们进步。爸爸经常和我说“我是为你好,你大了就明白了。”
还好我适应性强,当时并不觉得伤害,而且因为我成绩好,总是第一,在学校里有太多荣誉和鼓励,性格天生也比较活泼快乐,也爱运动,爱玩,爱读书,几乎生活中除了爸爸批评都是快乐的事,而且估计我确实可能有骄傲自满倾向。再说妈妈还是很正能量的人。所以总体上我还是过得阳光灿烂的。
3.青年期:现代性的体验与冲突
17岁清华大学,从家乡众人仰望的“状元”变成普通同学,见识人外有人,我成绩只能算中上了,而且在生活和见识方面常被大城市同学俯视嘲笑。经济上的差距其实不算太大,同学也不过用个收音机和随身听,不像如今手机电脑,我努力努力,做个家教什么挣点钱也能买了。而且北京同学不讲究穿衣,这就减少了很多经济压力。那时吃饭也便宜,学校还发粮票和生活补助,都够吃。
思想和生活方式上的冲突是我一直经历的。记得刚上大一时,同学们聊天互相熟悉,友好宿舍的一个男生就对我说“你们高中就像监狱”。我愕然,不知如何反驳。人家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呀。我默默接受了人家优越感的展示。还有北京的同学总是看不起我们外地的,因为他们亲历了89动乱,知道很多内幕而且思想先进,而我们这些外地被党和政府控制的媒体洗脑的人是可怜的,我们所有的政治观点基本是落后的可笑的,不值得与谈的。我又默然了。青春是稚嫩和敏感的,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已然受伤。
北京的或其它大城市的同学还会玩很高级的相机,照很时尚的照片。听很时尚的外国歌曲,看很高深的外国电影。这些我都插不上话。我几乎没法和大城市的同学做朋友,经历了一些我一开口就倍受打击之后,我也懒得或者害怕找她们了。我感觉自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还好我们的生活很快被数理化生物的课程和各种实验淹没。还好这里没有歧视。我还是总能保持中等乃至中上成绩。我竟然表现出了英语方面的突出能力,大一就是三级,四级和六级我也考过比较早而且接近最高分。在那时的出国潮流里,和我也和大城市的同学们一起去上课,考试,同步申请。我在学习和考试里找到了宁静和满足。真的,很多时候,在图书馆看书,认真地学习,心里很安静,很享受书本所呈现的世界。而且我大学时代是89过后的整顿期,本来国家也不鼓励讨论政治和各种思想,学校特意用很重的理工科课程压着我们,这减缓了我感受的城市化冲击。但是也感觉人缺乏精神上的成长,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学习机器”,教育里没有灵魂。
22岁毕业去了美国。刘姥姥又一次进了更高级的大观园。这里什么都是丰富的——超市的货架上有几百种洗发水,唱片店里几千张的各种风格流派的唱片——让我这来自传统农村和计划经济的人眼花缭乱而无法选择,不知道从何下手也没有那个时间。实际的选择是洗发水和肥皂挑了认识的大品牌的“经典”风格,唱片干脆放弃。深受接触者的影响——博士导师是基督教会的长老,我就被安排去听了福音会,周日去教堂做礼拜,在各种关怀和新的洗脑之下稀里糊涂接受了基督教;后来接触到美国的一群青年传教群体,其中一位女传教士做了我学习圣经的老师,每周一次半天一对一学习讨论,几年下来我也旁观了她恋爱结婚的全过程,了解了美国传统家庭的女孩(她父亲是牧师)的约会、订婚、结婚各个环节的礼仪。就这么着,大部分时间学习和做实验,对社会的接触就限制在同学和教会范围。实验室和系里都有不少中国人,大家都还比较友好团结,中午带了饭在午餐室一起午餐,周末有时候一起聊天逛街。
回头看过去,我们这些传统社会的单纯的人初到丰富多彩光怪陆离的美国现代社会里真的是有点格格不入,很不适应。和人谈什么?如何做朋友?我当时药理系同班只有4名同学,两男两女,按说该做好朋友,但是也很难,香港男同学对大陆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美国男同学的笑话我不懂,美国女同学衣服好多好美,化很浓的妆,后来一两年退学了。共同语言还是局限在专业知识领域。讨论学术论文可以。
还好后来开始我订阅了《华尔街日报》,每天早晚抽空读,周末去书店看书,各种书,包括金融,心理。也看美国的电视,最爱看国会辩论实况转播的那个CSPAN,不仅英文讲的正式,而且是美国当下社会的官方热点关注。慢慢地发现美国社会的一个核心内容是创业挣钱,还有一个是自由表达和人人平等。有了这两个纲领突然发现美国社会也没那么难理解嘛。这样我慢慢地在美国社会变得从容一些了。
在现代社会浸泡久了,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思想、活动,也就见怪不怪,也逐渐发展了自己的观点品味,能以平常心待人接物,不再妄自菲薄。人家有什么特别长处,欣赏就是了,不用自己比着感到自卑。人家美国无论是阿猫阿狗都个个自信满满,容不得半点言语和态度不尊重。每个人都有优点缺点,上帝都是爱的。所以我们中国那种非要把人分出个高低贵贱的,非要在言语上表示优越感的都是短视的丑陋的是落后的——在美国你敢吗?在中国咱们也发生了多起校园投毒案,也发生了马加爵杀人案。这是处于劣势而被轻贱被羞辱者的报复。所以美国的社会接触帮我找到平等感觉,无论是出于高尚和实际的目的,我都要尊重他人,尊重自己,平等待人。
在感情方面,包括恋爱和一般社会关系,我也是经历了从传统农业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转变。说起来话长,但简而言之,最初恋爱恨不得还没上床就要人家承诺婚姻。后来是知道上床和结婚有很远的距离,婚姻是人生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农业社会的社会关系是基于血缘和地缘的,现代社会的社会关系是职业和兴趣为基础。那些俗气的请客送礼也属于农业传统社会。
4.步入中年:和解宽容慈悲
离开枝江进入现代社会后很多年,我吃了很多很多苦头,才实现和我的传统背景和现代生活的和解。比如,现代生活让我放弃了男尊女卑的思想,放弃了要依附男人的思想,放弃了自觉为男人做饭的习惯,放弃了对男人赚钱养家的期望,放弃了对一切男性权威的仰视,当然这个过程,也伴随着从认同和习惯传统专制到认同与接受自由独立平等的转变。
还有一个重要的和解,是我和专制父亲的和解。我离开家乡后的这么些年里,经历很多心灵痛苦和感情挫折,也花了很多时间,看了很多心理和灵性方面的书籍,来抚慰自己因父亲曾经专制的严密监控和粗暴批评留下的心灵创伤,幸好疗愈让我找到了,我也原谅和宽容父亲,在慈悲的觉照下,我理解因为他小时候得到的更糟糕,他在尽父亲责任的时候,无意识地把祖辈和时代加于他的伤害传递给了我。父亲当时是为我好吗?我想他的发心应该是好的,虽然顺便出气也许也是有的。而且从结果来说,我如今也看到一些确实的好处,总结如下:
1.培养了我高度发达的反监控意识。凡是我写出来的白纸黑字,包括日记,特别是日记,都是适合任何人看而不至于出事。这种谨慎已成为本能。当然这有时也会让写作无趣或者写后烧掉。照片视频同理。
2.培养了我谦卑的人格。谢天谢地,我能从自卑中走出已是成就。
3.我深刻理解专制社会的关系和逻辑。我经常把党和政府比作父亲。爱,监控,所有权,思想报告,批评和自我批评,不会主动认错等等,都可以参比理解。
4.我成年后通过修行心理学和佛法,成功疗愈自己并实现了对专制父亲的转变。如今我和父亲平等友爱相处,父亲竟也学会了自发赞美和感恩,一家人能够轻松愉快相处。我有巨大的“修身、齐家”的成就感。
5.我通过转变专制父权的经验,也预见了专制社会可能改变的方式。因此能够怀着慈悲和宽容的心看待我国社会。
在我身上,传统和现代的观念做过长期和艰苦的较量,传统都是在童年先入为主,传统对我的浸透和统治,是那么的与生俱来、理所当然、轻而易举且潜意识化,而我身上所有的现代性,所有的独立、自由、平等,都是经过泪水和痛苦在后天被迫获得的——这是城市化和全球化不可避免的痛苦和浴火重生凤凰涅磐般的转变过程。
我还记得高中政治课背诵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什么时候想来还都挺是真理。对于我个人来讲,小时候在传统农业社会拥有传统农业社会的价值观,很和谐;现在处于后现代信息社会里从事着一份流动量极强的信息业的高级白领工作,拥有着与之对应的独立自由平等的价值观,也很和谐;最最痛苦的阶段,就是我从大学起就进入现代职业社会而思想观念体系还停留在传统社会达十多年,这其中的精神分裂,格格不入,让人痛苦万分而无法表述——今天我能看清楚并表述出来,可怜当时那么多年我身在其中糊里糊涂痛苦而不知为何——对现代性的懵懂加上在他乡异国的孤独,还加上大城市同学的优越感展示和自身物质精神层面的双重自卑感,这叫人如何承受得起——所以我十分理解著名高校不时发生的自杀事件,乃至他杀案件和投毒案件,我感谢上天感谢哲学感谢耶稣和佛祖,还有一路遇见的友情和爱情,让我基本平稳度过这段个人史上黑暗而漫长的向现代后现代转型的时期。我们中国当今社会,是传统与现代的经济和思想同时并存但未必配套,广泛存在这类精神分裂痛苦莫名。面对传统和现代的种种矛盾,我们需要很多的慈悲和智慧。我感恩自己能够及时在自身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调和,能够看到各自的来龙去脉和适应场景,各自的美好与局限,基本做到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自由切换,对不同的人和事,运用相应的传统或现代的思维框架或技能。
多年来,我有意无意地从空间和思想上远离家乡,越走越远,远到不愿回头,因为我深知,我虽然来自枝江,但是我已不再属于枝江,那里是我只能偶尔探望满足怀旧情怀的具有抽象美学意义的家乡和故园。如果说个人成长史是社会成长史的缩影,也许中国传统文化对于现代的中国人,也是这样的价值吧。城市化和全球化的浪潮,席卷中国,不可逆转,多少人在这过程中无论是地理上还是职业上还是精神上都注定要经历多少年的颠沛流离,不得安顿,痛苦万分,诉说无门。我亲身经历过这种痛苦。我祝福所有已经安顿在城市的第一代城市人,我也把我的共情和精神安慰,传递给所有在路上的人。
回国十年来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回国。我通常用我在中国有更多和更好的职业机会来回答,这本也是事实。但在我内心,其实达成和我的家庭与文化的和解是最重要的,逃避到远方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我回来了,面对了,和解了,从此安住当下,常怀慈悲、宽容与感恩。【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