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稻草罗（垛）
王雯憬
细雨纷纷，雨雾蒙蒙中，路边的一个稻草垛（地方语稻草罗）映入眼帘。一刹那的留影一晃而过，脑海里却一直挥之不去，一丝丝一缕缕，顽固地在眼前晃动。儿时的记忆只要真正驻扎过，在流逝的岁月里，哪天、哪时只要触碰到，一定会重新闪现。
打谷场上，满稻场都是捆扎好的“草头”，这是“除场”的最后一道工序，草要子将稻草捆扎得很结实。历经道道工序，金黄的稻谷颗粒归仓后，剩下的稻草依然是农家人的宝贝。
在稻场边稍高处选好基脚，男主人将一捆捆稻草一层一层地摊放，交错压叠，就像叠罗汉一样，时不时用脚不停地踩踏。在摊放、叠压、踩踏中，通过两人或多人挥汗如雨地上下接应，稻草垛越堆越高，堆成一座高高的草房子，形成一个“伞”字状，稻草垛的最顶部采用稻草盖稻草，便于雨水顺势流下。稻区的成年男人没有不会堆稻草罗的，一个合格的稻农必定是八班农艺样样精通，即“犁耙高钞，撩芽下种，堆罗扬掀”。高高的稻草垛堆好，一件作品大功告成，它像一个巨大的句号，农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春播夏收暂时告一段落，这是一年来的成果展示，稻草垛矗立在稻场边，丰收的喜悦里，记录了稻农人一年的辛劳。
有了稻草垛，标志着稻区的农民，一日三餐做饭的柴火有了保障。从秋天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夏之交，在有大太阳的日子里，清晨从稻草垛上拉下几捆稻草来，经过一天的风吹日晒，满稻场的稻草被缠绕成一捆捆“稻草把子”。土灶膛里稻草把子燃烧之后，那柴火香的锅巴饭，即使没有任何菜肴也吃得津津有味。柴火饭菜的香味至今诱惑着南来北往的人。
耕牛是农民最为重要的生产力，它是农民获得丰收的重要保障和有功之臣。冬天来临，草木枯萎，为了保证耕牛顺利过冬，一捆稻草就成了耕牛每天的食物。早晨，农民从牛栏牵出慵懒的水牛，喝水、打转、溜达后，将它系在大树下，从稻草垛上拉出一捆干净的稻草，放在牛的身边，牛蹲下庞大的身躯，慢悠悠地将根根稻草卷入嘴巴，一边打盹一边嚼食，整个冬季，每天要消耗一捆稻草。
曾经见过两条水牛打架的人说：那次，两条牯牛意外相遇，分外眼红，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轰”的一下犹如兩堵墙撞在一起，仅几分钟时间，两条牯牛已头破血流，情势危急。牯牛打起架来，那架势格外地恐怖，如果不采取干预措施，两条牯牛会一直狠命斗架到死，这样的“牛脾气”，“几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时，精明的农民伯伯从稻草垛里拉出一捆稻草，用火柴点燃，丢在牛头中间，燃烧的火苗使两头死不相让的牯牛迅疾分开，各自的主人乘势用尽力气将它们牵走。有人调侃道：当科学家看见牯牛打架时，计算需要多少人用多粗的绳子才能拉开时，农民用一捆着火的稻草就解决问题，这是种田人的智慧，是他们在司空见惯的经历中，积累的经验，眉宇间的笑意掩饰不住他们的满足感、成就感。
稻草用来做床铺草也是上好的床垫，新换的稻草格外的暖和，很蓬松、舒软，经济又实惠，换下来的床铺草依然可以用作柴火。那时，在解放鞋、“套鞋”里垫上稻草做鞋垫也是常见的。
进入冬天，母亲会给猪窝铺上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稻草，鸡窝里也会垫上晒干的稻草。母亲对鸡窝里每天的新鲜鸡蛋是有数的，在发现连续少了几个鸡蛋的一天，她开始留意，当稻草垛传来“咯哒咯哒”的鸡叫声时，那只芦花鸡走了出来，母亲走进稻草垛的某一空隙处，五六个温热的鸡蛋稳稳地躺在“临时鸡窝”里，这是意料之中的。母亲会说：“看来你要抱鸡儿了”，她便开始用稻草扎鸡窝，为芦花鸡哺育后代做孵化准备。
稻草垛，让猫咪和狗狗也有了安身之处，它们在稻草垛的护佑下，有了自己温暖的小窝，在小窝里相亲相爱繁衍后代。很多次，母亲在捡拾鸡蛋时，就会发现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小猫仔、小狗仔。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喂养着猫咪和狗狗，奶奶在给小鸡娃喂撒碎米糠时，猫咪、狗狗也在一边争抢食物。
爬上稻草垛上再溜下来，这是稻区的孩童们玩熟的游戏。有一年春节，三个姑姑、两个舅舅、加上姨妈的孩子一共三十几个“姑表姊妹”“姨表姊妹”全部聚集我们家，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也有与我同龄的，十来岁的我特别开心。我们尽情地疯赶打闹，在稻草垛里捉迷藏、打仗，玩得最疯的就是一次次爬上稻草垛上顺着草垛溜下来，就像现在幼儿园玩的滑滑梯溜溜板，奶奶几次大声叫着“看你们不把稻草萝溜塌哦”，结实的稻草罗没有倒塌，我们溜得满身是草屑。
晚上，母亲为这么多的孩子“打地铺”，她从稻草垛上拉下几捆稻草，麻利地铺在地上，铺上简单的棉被床单，我们叽叽喳喳兴奋不已，嬉戏在厚厚的稻草地铺上，玩得不想睡觉。稻草垛定格在少时的底片上，给清贫的岁月里留下无忧无虑的快乐印迹。
稻草垛，让我想起一对长辈的爱情故事。姓廖的小伙子住在上湾，姓刘的姑娘住在下湾，小伙子与姑娘彼此喜欢，要打破媒妁之言自由恋爱。每次收工之后，吃过晚饭，小伙子总想去下湾玩，为的是能见到喜爱的姑娘。刚开始，他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就约上同伴一起去，同伴问他为什么每次去下湾玩呀。他说：因为下湾的夜蚊子少，下湾的夜蚊子不咬人。后来，他一个人去下湾，与姑娘相约在稻场边见面，他们钻进稻草垛，在月光下互抒衷肠情定终生，稻草垛一次次成为他俩口中的“老地方”，稻草垛成了他们的月下红娘。那个时候的稻草垛属于生产队，长方形的稻草垛比有的农家房子还要宽还要高。
有天，姑娘的父亲发现稻草垛里恩恩爱爱的两恋人，气得将他们一顿猛揍，姑娘的父亲拼了命不同意，因为小伙子家里贫穷，成分也不好，他们双双下跪哭着求情……如今，两人已近古稀之年，儿孙承欢膝下，享受着幸福的晚年。说起稻草垛，青年男女会相视一笑，脸颊微微泛红。稻草垛，在不曾开放的时代，成为很多下放知青们谈情说爱的一道安全屏障。关于他们的故事，关于他们与稻草垛的故事，关于很多年轻男女与稻草垛的故事，依然被他们自己、被几辈人传讲。
稻草垛，是乡村的象征，是勤劳的农民在经年累月的农耕时代，搭成的一座艺术品，多少辛劳、多少疲惫、多少汗水深藏其中，充满着泥土的香味，丰收的喜庆。有了稻草垛，就有了乡村日子的充实与满足，有了一日三餐的芬芳。那缕缕炊烟，是乡村生活一道独特的风景。堆在一家家一户户稻场边的一个个稻草罗，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凝聚着稻农人家生存的意志，汇聚着稻农人对一方水土的眷念之情。蕴含在稻草垛的一个个馨香的、琐碎的故事，是一个时代镌刻在心底的温情记忆。
